第四册·上穷碧落下黄泉 第九十回 无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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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黑暗地狱的人，却出现在了黑暗地狱。
三百年前曾自绝于雷声峰底的雷仙人紫震，正缓缓从迷雾里走了出来。
他有着深褐色的皮肤和暗紫色的长发，长长胡须和粗粗眉毛略带沧桑，胸口留着一道闪电状伤疤，那是他修炼雷光飞甲险遭反噬的印记。
此刻，紫震仍披着他临终前穿戴的紫燕雷云道袍，不同于一般的年迈道人，他的道袍是没有袖口的，这却使得他多生出几分刚武有力之感。
紫震望着他的两个师弟青巽、赤离，只觉他俩的模样几乎未变。
青巽依旧穿着绘有翠凤出雾图案的青绿色道袍，腰配如意，印堂饱满，鹤发童颜；
赤离则仍然穿着绘有丹鹤飞霞图案的火红色道袍，腰配圣印，额纹深邃，黑须飘然。
紫震见二位师弟神色紧张、一语不发，便疑惑地朝着他俩走去，边走边问：
“二师弟、小师弟，三百多年未见，怎么连师兄也不认识了？”
青巽和赤离不是不认识紫震，而是根本不相信眼前这人就是紫震！
是幻觉？
幻术？
抑或是敌军的幻化？
无论如何，在如此晦暗阴森的环境里，又经历了方才种种怪异之情状，青巽和赤离绝不可能相信眼前之人便是那为大义牺牲自我的大师兄紫震！
是以，当紫震逐渐走来时，赤离的第一反应就是：
这是妖魔鬼怪假扮的！不能让他再靠近！
“少在这里装神弄鬼！看招！”赤离大喝一声，往圣火印中注入崆峒仙力，朝着地上一掷，待圣火印落到地上，地上便腾地燃起一阵烈焰、直冲天际。
但听砰、砰、砰、砰连声响起，一道道丈余粗的烈焰火柱从地里冲天而起，一直排到紫震所在的位置，并将紫震吞没在火柱当中。
这便是赤离的成名绝技之一——地火圣炎，将圣火印的威力与大地融合，以重重地火突袭敌方，下三界众生如若被此招击中，势必化为灰烬。
奈何对方显然不是下三界众生，未受此招半点影响，他高大肃穆的身影立于火柱当中，也只是因为火光扭曲视线而略感模糊。
待火光散去，赤离定眼一看，才知雷仙人紫震纹丝不动、神色如常，周身却游走着一股紫色电光，乍看上去如同披在他身上的铠甲。
青巽认得，那便是紫震的成名绝技之一——雷光飞甲！
此道法为崆峒派掌门一脉单传，修炼至顶层时，电光凝聚、如同铠甲护体，令施法者攻防兼备、速如雷电。
三百多年前，紫震便是凭着这雷光飞甲和五雷宝塔冲锋陷阵、斩妖除魔，令崆峒三仙的名声逐渐响亮于人鬼仙妖四界！
而今日，紫震又是仅凭雷光飞甲的防护就挡住了赤离以七成功力施展的地火圣炎！
赤离看到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招式，已然有些相信眼前之人正是他们的大师兄紫震了，难免会露出了一丝激动的神情。
“三百年不见了，你还是那么冲动啊，小师弟。”
这时，紫震又说话了，他撤去周身环绕的紫电，在他略显粗犷的外表下，是那和蔼的笑容和温柔的内心，与三百年前活着的时候并无两般。
而青巽修研风灵力数百年，感应六界气息的能力也非同小可，他在赤离攻击紫震之时就在仔细感应灵力了，惊觉紫震身上的灵力确确实实与大师兄当年一模一样。
甚至说，还更有精进。
无论灵力深浅还是实力高低，青巽都察觉得到，大师兄紫震此时已修炼到了九仙当中的第七等——神仙之境，又比他和赤离高出了一截！
按理说，如果紫震当年自绝于雷声峰底时并未元神俱灭，那他的魂魄确实有可能飘到鬼界、不入轮回。
只是，崆峒二仙来往鬼界数十次，期间鬼界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二人也参与过不少，为何大师兄紫震却从不与他们相认？
当赤离提出质疑时，紫震给出了他的回应：
原来，紫震当年逆行黄庭真气，虽强行压制住了地魔之血，却无法将其彻底消除，最起码以他当时的灵仙法力还无法消除。
紫震认为自己早晚也会入魔，终致危害人间，故而，他躲到了雷声峰的山洞内，并祭出五雷宝塔砸向自己的天灵盖，了却了自己的性命。
如此，身躯留在阳间逐渐腐朽，地魔之血就无从依附，逐渐消亡；
而元神则飘飞至阴间，躲藏在渭州的崆峒山雷声峰底修炼崆峒真气。
紫震一面看着故地的阳物随时光而变化，一面潜心论道、不问阴司地狱之事。
直至近几日，紫震方才以元神状态将崆峒道法修炼至第七等——神仙之境。
修炼到这个境界，元神已稳固如肉身，不再需要肉体依托亦能长存于世了，紫震便放心在鬼界漫游，来到阴司十殿方知二位师弟的名头已经响彻鬼界了，而这数百年来六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今日，紫震便是受到阴司十殿阎罗的请求，来黑暗地狱探查情况，只不过青巽赤离前脚刚走，紫震后脚才进入秦广王大殿。
当得知二位师弟也在去往黑暗地狱的路上，紫震自然是欣喜不已，便跟着二位师弟一同在这阴森凶险的地方会合了……
……
……
……
“二师弟！”紫震埋怨青巽道：“你明知小师弟冲动，也不好好劝他，任由他胡来！”
青巽被师兄训斥，自是无从辩驳，愧疚地道：“是我之过。”
紫震说着，从紫云道衣里取出一卷羊皮纸，边取边道：“至少，也要从阎罗大人们手里拿到黑暗地狱的地图才来探路啊！”
地图？
对！地图！
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青巽闻言看向赤离，赤离也看向青巽，二人恍然大悟。
尽管现在黑暗地狱里晦暗无常，但有个地图也总比瞎闯要好上许多！
紫震祭出五雷宝塔，宝塔散发出的紫光将羊皮纸上的图案也照得微微发亮，只见紫震一手指着羊皮纸上的皇宫位置，一手将青巽拉过来道：“你看，你们是从西边的平则门进入黑暗地狱的，途径社稷坛、万安寺，夜叉鬼就是在这里埋伏了纸人元兵，被你们撞了个正着……”
夜叉鬼？
青巽和赤离闻言面面相觑，他们虽不是头一回听到夜叉这个名字，六界里有一些鬼怪自号夜叉，譬如巡海夜叉李艮、天夜叉唐多福、地行夜叉魏仁美等，但把自己叫做“夜叉鬼”的人物，确实从未听过。
紫震提醒二人道：“这夜叉鬼凡间有一名，唤作‘灭孤影’，他的亲生哥哥便是被我师兄弟三人合力诛灭的地煞魔——灭孤鸣！”
地煞魔，灭孤鸣！
夜叉鬼，灭孤影！
一说到地煞魔，青巽和赤离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这地煞魔灭孤鸣成魔之时，似鬼非鬼，似魔非魔，专以吞噬崆峒山下的无辜百姓为乐，毫无人性！
没想到地煞魔灭孤鸣竟然还有个亲生弟弟？
紫震对一脸惊讶的青巽和赤离点头道：“不错！这灭孤影早就想替他哥哥报仇了，所以加入暗天教，拜在天王毘沙门手下，成为了八部天龙之一，封号夜叉！哼，倒是与他的江湖绰号几乎一致。”
紫震又面色凝重地道：“我兄弟三人来此，如若被他得知，定然有来无回！这便撤出去吧，等与其余道派仙家会合后，再攻黑暗地狱不迟。”
赤离颇为不悦，对紫震道：“大师兄，你变了。”
“从前的你，根本不会这么胆小怕事，都是冲在我和二师兄前头除妖灭鬼！”
紫震神情严肃地解释道：“小师弟，你不了解夜叉鬼现在有多厉害，才会说这种话！夜叉鬼的实力我打听过了，比从前强了百倍，即便我兄弟三人合力，亦非他一合之敌！”
青巽一听，顿时又疑惑了：
如果夜叉鬼的实力这么强大，那便强于幽冥鬼皇十倍有余了！他完全可以冲到阴司十殿杀死十殿阎罗、取而代之，为何盘踞在黑暗地狱里？
紫震又解释道：“夜叉鬼偏安一隅，无心称霸鬼界，可他却满世界在找你们，誓要为他胞兄报仇。所以他并未急于攻取阴司十殿。”
“好了，闲话等出了这里再说，此地异常凶险，不宜久留！”
紫震说着便要拉二位师弟离开，却被赤离一把甩开了手。
紫震和青巽都知道，这是赤离在闹意见了。
赤离生气是有原因的，行走人鬼两界这么多年，崆峒三仙也不是没有仇家，难道就因为此地有个厉害的仇家，便将自己该做的事给忘了？
在他眼里，大师兄紫震是何等英雄人物？
没想到三百多年不见，如今却成了个胆小鬼？！
赤离气得直吹胡子，对紫震道：“大师兄，你和二师兄要走便走吧！如今看到大师兄还在六界当中，我便放心了，等我摸清楚这里的情况后，再出去找你们。”
紫震听罢，不看赤离，却看向青巽，他想听听青巽的意思。
青巽的意思很明白：
在他和赤离认为紫震已死、相依为命的这些年里，二人都是同进共退，这都三百多年了，他断不会丢下赤离独自离去。
紫震环顾了一下周遭的黑色浓雾，生怕和赤离僵持久了会有危险，总算叹了口气，妥协道：
“唉！真拿你们没办法。”
“罢了罢了，我们就按照地图给的方位，去无光城里探一探吧，兴许能探到什么有用的情报，届时带给阎王大人们也有助于攻下黑暗地狱、拿下夜叉鬼。”
赤离见紫震松口，立时便喜笑颜开，上前抱住了紫震，哈哈大笑道：“还是大师兄好！三百多年啦！我一直都想你！大师兄！！”
笑到一半，赤离又忍不住哭了。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啊！大师兄~~~~！！”
紫震拍了拍赤离的背，知道师弟们再活几百年或许也是这种性格，欣慰地笑道：“好了好了，以后咱哥仨一直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
说到“在一起”时，不知为何，赤离感觉紫震头顶上有一个声音在响着。
似乎，是苍蝇才会发出的声音。
“嗡嗡嗡——！”
听错了吗？
赤离仔细去听，那个声音又听不到了。
与此同时，青巽也闻到了一股味。
一股尸体腐烂的味道。
但是在这鬼界当中，尸体腐烂的味道乃至于腐尸僵尸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司空见惯了。
青巽也没想那么细，随赤离一起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当中，青巽未料到还能在鬼界遇到大师兄紫震，也难免抬袖抹起了眼泪。
在这阴森恐怖的地方，能遇到一个本不该见到却最想见到的人，任凭谁都会觉得高兴、舒适。
于是，紫震就像从前那样当起了青巽、赤离的引路人。
无光城确实就是人间的大都，最近几年这里在疯狂建设着，听说人间皇帝忽必烈也已经从上都搬到这里来处理国事了。
而自从夜叉鬼在阴间占据了此处，他便自行将此处命名为无光城，并拉拢了一些猛鬼恶妖加入暗天教，将鬼神坛也安置于此。
从平则门路过万安寺和社稷坛后，再翻过无光城的城墙和护城河，就到了兴圣宫、太子宫和隆福宫之间。
而崆峒三仙此刻就在这里。
乃是青巽与赤离引开追兵时，阴差阳错进入了无光城。
紫震引着大家往东走，再往东，就来到了太液池。
紫震对青巽赤离道：“穿过这个太液池，便是无光城的宫城了，我听说，夜叉鬼灭孤影会在宫城的大暗殿里休息，这名字是他改的，其实就是阳间的大明殿。”
青巽和赤离感觉大师兄紫震就算不要那张地图，似乎也对这里的环境很熟。
紫震则笑曰：“夜叉鬼没来之前，这里我便来过好几次，所以即使摸黑，我也能分得清大致位置。”
青巽和赤离也只是有一些些怀疑，他们继续跟着紫震前行，试图穿过太液池。
太液池是一个马蹄形池塘，从皇宫内城的最北方一直延伸至最南方，完全护住了内城的整个西边，又或者说，完全吞噬了内城的整个西侧。
有一条大道横贯太液池、直通内城，紫震带着青巽、赤离走大道上，因为四周过于晦暗、迷雾不散，青巽和赤离看不清池子里的水。
在鬼界，一般池子里都是死气沉沉的弱水，鬼魂们一旦落入弱水，那便永远只能留在弱水水底、再无机会飘飞而出。
当然，青巽赤离也没功夫去查看太液池，他们能听到两侧太液池里传来咕噜噜的冒泡声，那是池底溺亡水鬼的痛苦哀嚎。
青巽赤离跟着紫震继续走，刚一过太液池，还没到内城城墙之下，就感觉脚底微微发凉了起来。
是水。
有水。
像是从太液池里流出来的水，一直流到了城墙底下。
水不是很深，仅有靴子的一半高。
鬼界的弱水和神界的弱水不同，仅对下三界众生有效，对上三界包括崆峒三仙在内的神仙佛魔无效，按理说青巽和赤离是不该害怕的。
但说实话，此时此刻，延伸到黑暗远方的这些弱水，却让他们感觉瘆得慌。
幽闭。
幽闭得二人如同处在一个装满水的密室；
恐惧。
恐惧得青巽不由自主抓住了紫震的手。
“呜呜呜——”（女人泣涕声）
“哇啊啊——”（婴孩啼哭声）
这时，内城的里头传来了女人孩童的哭声，这次离得很近了。
紫震对紧张兮兮的二位师弟道：“听说鬼界这些天少了很多女鬼和鬼婴，看来是被这个夜叉鬼抓住了，囚禁在无光城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非人的勾当。”
“找到他们的位置，汇报给十殿阎罗，也是功德一件，你们说是吧？”
紫震用他粗犷而不失和蔼的神情看向青巽、赤离，却发现青巽渐渐陷入到恐惧当中，而赤离倒还好，一直攥着手心的圣火印，似乎随时准备对敌。
“扑通。”
“扑通。”
青巽每将脚踩进弱水一次，心头就颤动一下，在他听来，脚踩进弱水里的声音并不是这么响的。
现在听起来，声音倒像是尸体掉到深水里去的声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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